主说:「你必用铁杖击打他们,好像打碎陶壶一样粉碎他们。」本文意在解释这不详的预言。可解释性源于意义的丰富性。不明晰的语句无法被解释。这句话源于《圣经》。《圣经》是个暧昧的文本,神学家们以此为生。因此,尽管本文归于悠久的神学传统,读者却也不必抱着神学论争的精神来阅读本文。

前述引文有一直观解释:我们每个人都至少打碎过一个壶,却没人有打碎过一个人(Volk)。可人之于主,正如壶之于我们。主威胁着,要证明这一点。在此,我尝试提出一种全然不同的解释。它由以下前提出发:主眼里的壶与厨师眼里的壶截然不同。事实上,在主的眼中,壶更像古人称之为「不朽理念」(unveränderlichen Ideen)的形式。这就为不详预言的实现(aktualisieren)提供了起点:「你和你所谓的不朽理念都将被打碎。」

壶被视为空的形式。的确如此。这并不是要将困难的主题化简为一个壶(或其他简单的东西)。恰恰相反,问题在于,现象学地看「纯形式」,它就会被看成一个壶。换言之,形式何为的问题并未被简化,可壶瓶为何的问题却变得繁复了。壶是一种容器(Gefäß),是一种被把/握(Erfassen und Behalten)的工具。它是一种认识论(关于认识的理论)的工具。例如,我拿起一个空壶,放在水龙头下。如是,我给了壶内容,也就是水的形式;同时,水也「进形」壶中,不再无定形地流动。此事平淡无奇,可事实上,迄今为止,没有任何一种认识论,也没有任何一种信息理论能够与之相符。

这会带来一些困难,略举一例:众所周知,戴高乐有「某种法兰西理念」(une certaine idee de la France);不幸的是,他却从未说过这种理念是什么。将军或许是去了一家陶器店,四下搜寻,直到找到一个可以倒进「法国」的壶?还是说,他先买了一把特别漂亮的壶,然后小心翼翼地,试着把「法国」倒进去?抑或是说,他自己造了一个壶,把它放在「法国」水龙头下,以便接住「法国」?

这些问题令人不安。它们不仅同戴高乐将军有关,也关乎整栋自然科学大厦(一栋骄傲的大厦)。当我用数学方法将自然规律公式化时(为自己创造自然现象的「某种理念」)时,我在做什么?我是在现有的算法中寻找,直到找到一个适合该现象的算法?还是说,我先选择一个特别漂亮的算法(例如爱因斯坦方程),然后小心翼翼地,试着把现象倒入其中?抑或是说,我先拼凑出一个方程,把它挂在鱼钩上,以便钓起现象?对这些问题的回答,作为支柱,支撑起了整个由算法和定理构成的巨型水晶宫(我们称之为科学)。这些支柱摇摇晃晃。在此,主的威胁——要像打碎陶壶一样粉碎人们——有了新的意义。

考察壶的生产或许会有所助益?壶是一个空洞(Hohlraum),这听起来有些消极。要产生一个空洞,就要从一个实心体中取出或抽出(abstrahiert)些东西。或许是用铁锹去挖。坑就是这种空洞。壶也可以这样制成,像是用拇指去挖一个泥球。可「制陶」的发明方式或许完全不同。起初,人们极有可能是将两手的手指握在一起,形成一个空洞来接水饮用。后来,人们交织的不再是手指而是树枝,这有了篮子(及一般意义上的编织)。然而,由于篮子无法盛液体,人们就在篮内铺上泥土。最后,或是有心或是无意(所谓几分天注定,几分靠打拼),人们烧毁了这些滴水不漏的篮子,如是,最早的壶就诞生了:周身红底,上有几何黑纹,那是树枝燃烧的痕迹。

对陶瓷工艺的探索没有多大成效。它表明,空壶(纯粹的理念,纯粹的形式)既可以是种抽象,也可以是有意生产的织造。对于形式的思考者(如数学家)来说,这并未厘清他/她实际从事的活动,究竟是编织形式以捕捉现象,还是从现象中抽象出形式,甚或是把玩空的形式(像肥皂泡一样)。不过,可以确定的是:不论是编织的还是挖空的,空壶永远不会被打碎。它们没什么可「碎」的。举个例子,「1+1=2」这个空壶,不论它是用来抓住可数的事物的织造,还是可数事物的抽象,它都没有时间和空间。询问海参崴下午四点的「1+1=2」是否为真毫无意义。这就是说,壶必出现在主的面前。可是为什么,主无论如何都要打碎它们?

从陶工的角度审视世界,在所有现象背后,穿透所有现象,存在着一个个壶瓶,把握现象并使现象「进形」。苹果背后是球体,树干背后是圆柱体,女性身体背后是各种几何图形。近来,在看似无形、混沌的现象(如云和岩石)背后,还出现了所谓的「分形」形式。这种陶工的「看」法,这种 X 光般的视觉,是一种理论的「看」法。它将现象看作永恒形式的短暂面纱。今天,这种「看」法已形成了一种新的制陶工艺,一种电子陶艺。有一些设备,允许在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空的却也有颜色的形式,一种由算法制成的合成图像。任何人,只要观看这种图像,眼前就会浮现出空的、无以破碎的壶,它就藏在现象背后。

如果毕达哥拉斯在八度音阶和三角形背后看到了同样的、空的形式,那算是神秘的一窥。如果柏拉图穿过现象,理论地看见了美与善的永恒形式,那算是一次启蒙。是的,即便是伽利略,当他发现重物无形运动背后自由落体公式时(或是化学家们从混沌的物质团中找出相对简单的化学公式之时),他们都以为自己已部分揭示了主的蓝图(Bauplan),这些图纸就藏在现象背后。可那些坐在电脑前的人呢?他/她们在玩乐,在屏幕上显示出空的形状,等待别人将内容填充进去。可那些设计所谓「虚拟空间」的人呢?他/她们试图建造替代性的空间。主将打碎他们所有人,还有他们的壶。

这就有了另一种解释预言的方式:电脑用户(壶的生产者们),将会和他/她们的空容器一起被打碎。这听起来不太像《圣经》,却足以让人恐惧,也应在所有关于「数字影像」「赛博空间」和「合成模拟与全息投影」的会议上低声提及。在此,和这篇关于壶的论文一样,预言讨论的是空洞。空壶是空洞的容器。永恒理念是纯粹而空洞的思想。数学公式是空洞无物的命题。所有理念中最纯粹的,所有形式中最高的,就是神性。正因为纯粹理念之空洞,它们才无以破碎地永恒。主是永恒的。于是,计算机人,这群形式的陶工,开始出现了。当他/她们设计出空洞的形式,用可能性填充它们,从而创造出替代性的世界时,他/她们如神一般(sicut Deus)。主将打碎他/她们。

来龙去脉藏于「空」(hohl)中。在德语中,从「空」字衍生出了天堂(Heil)和地狱(Hölle);英语中的「空洞」(hole)与「整体」(whole)也有其痕迹。因此,「空」即是「全」(Ganzen)。长久以来,透过形式的思考,科学一直在探索现象,并发现了现象背后的空洞(相互交错的可能性之曲率空间)。可直到最近,我们才开始将这种空洞解算为填充物。直到最近,我们才明白制陶的真谛:制造空的形式,让无定形之物「进形」。这就是主在创世第一天所作的事情。这是一场真正的大爆炸:我们终于学会了制陶。正如预言所说:在我们所作所为能与祂相媲美甚至超越祂之前,祂将击碎我们,还有我们的壶。

这就是解释。为反驳而提出,为激起新的、同样可证伪的解释而提出。鉴于我们所解释的是不详的预言,最后这句话可被理解为一种祈祷。

翻译自 Flusser 的论文集 Shape of Thing。自用,未定稿,或有翻译错误。